(出處:https://artsequator.com/klunchun-no-60/

文 / Katrina Stuart Santiago、圖 / Hideto Maezawa

傳統是當代文化作品的參照點,這不是什麼新思維。當然,重新思索、揣摩、回應傳統,這樣的需求也不是新鮮事。文化工作者終究無可避免地被傳統羈絆。某種程度上,任何劃時代的文化變革,都是立足於揮別前代作品的關鍵點上。
 
告別傳統,正是皮歇・克朗淳(Pichet Klunchun)創作《NO. 60》的動機。皮歇花了二十年時間研究傳統泰國箜舞,為《NO. 60》奠定厚實基礎。這支舞表面上詮釋泰國經典舞蹈教規傳承七百年的基本姿勢與動作,然而,皮歇的編舞絕非普普通通的傳統形式再建構。既不是過去與現在的浪漫結合,也不是對傳統的膚淺禮敬。相反地,觀眾看到了理直氣壯的知性與坦然的批判,追求的是開創新局,而非畫下句點。
 
《NO. 60》分為兩段,前半段嚴守創作者企圖探問的箜舞教規,投射在舞台上的圓圈既是界限,也是場域。兩名舞者的動作結構嚴謹,講求對稱與平衡。台下觀眾像是看著舞蹈教科書在眼前鋪展,每個舞姿彷彿都在真空中呈現。音效設計帶來傳統樂器的熟悉感,然而,觀者感受到的,是這種表演多麼司空見慣:一絲不苟的精準動作,死記硬背的學習結果,重要性凌駕個體的表達。
 
這前半段表演很容易被誤認為是對箜舞的浪漫禮敬,彷彿在頌揚傳統箜舞的技術性與機械性。然而,空蕩舞台上的兩名舞者沒有閃亮吸睛的服飾與面具,剝去華服與豔彩,反而散發出當代感。那是一份冷靜,舞者的動作因此宛如動態冥思,遙遠疏離,沒有個性。
 
這樣的表演一不小心就流於冗長,訴求也成了空談。不過克朗淳讓它行雲流水般轉入更為震撼的後半段。
 
進入後半段,舞台上方光澤閃爍的圓形銀色布匹撤下,音效換成Zai Tang更具現代感的短節拍,兩名舞者(皮歇本人與Kornkarn Rungsawang)動作同步,幾乎像一系列夢境。若說前半段是現實,那麼這後半段就是平行宇宙。原本的圓形不再是界限,變成動作的場景;舞台變成複雜、有質感、可操縱的布景。音效本身也轉換成角色,一方面被動作塑造,一方面主導動作的進行,成了當下舞台布景的元素之一。
 
不過此時展現《NO. 60》精髓的,是動作本身。有別於前半段的冷靜與控制,後半段讓觀眾看見,舞者的軀體做出同樣的機械化姿勢與動作時,如何注入鮮明的個性,賦予它觸感。但這不是從教科書到現實的單純移轉,而是傳統舞蹈的再創造,突顯個人的表達與獨特的詮釋。正是在這裡,教規的綑綁與箜舞的限制徹底瓦解,呈現出來的舞蹈或許根植於傳統邏輯,它的精神卻從容不迫地允許它在表演的當下,隨著舞者即興改變。
 
對於兩名舞者,這所謂的新箜舞第60號動作是既顛狂又錯亂,它在這個混亂不確定、驚慌失措的當下進行轉換,彷彿屬於未來。舞者儘管自始至終都是人類,卻似乎從獵物變成獵食者:激動又憤怒,熱火又情色。某個時間點他們拿出擴音器,音樂變成聽不清的鳴笛。這是感官超載的高潮,你發現自己被這場表演帶往的空間並不陌生,只是去熟悉化。它屬於當代,卻沒有跳脫傳統。不過它有怪異的新穎,像軀體與動作、音效與舞台的語彙,指涉傳統與當代的合作,依附在這場帶領未來持續演進的表演裡。
 
如同舞台上稀疏寥落的精選素材,舞蹈本身似乎既是前兆,也是清算。做為清算,它是對嚴格限制箜舞演出的教規的強力批判。如果視為前兆,那麼它必然預告傳統終將延續。不管是哪一種,皮歇已經證實,對傳統的批判或頌揚源於同一股衝動,只要它們的目標是重新思考傳統,並且將它重建為有生命、有氣息的表演。它不該只是教科書的死記硬背,而該允許傳統在知性與創意的表演中存續。
 
《NO. 60》最後一幕只留女舞者Kornkarn Rungsawang在舞台上,單獨、強大又有力。我們於是得知,傳統要能延續,靠的不是盲目的遵從,而是賦予它新生命的審慎決定。在傳統中創新,從傳統中開展、脫離,就連撕毀教規也可以是另一種形式的禮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