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跨陰陽界,與靈共舞踏
徐家輝《極黑之暗》
 
文 / 陳雨汝
 
如風如暴的暗黑美學
 
2006年,新加坡藝術家徐家輝(Choy Ka Fai)初次看到舞踏創始者土方巽。那是土方巽1973年作品《夏日風暴》(Summer Storm)的DVD,舞者扭曲如被操縱的人偶或魂魄不齊的活屍,既鬼且魅。自此,舞踏攫住了他。
 
「我立刻著迷於他舞踏的箇中顏色、美學和特有的戲謔,那跟我以前知道的那種全身塗白、非常抽象且緩慢的舞踏,截然不同。」徐家輝不駐足於觀賞階段,在2010年辦了一個工作坊,「叫做『永遠的夏日風暴』,我嘗試用肌肉感應器和刺激神經的電子裝置來無師自學舞踏。就這樣起了頭,栽進舞踏的世界。」
 
2017年,徐家輝開始思索新的企劃,搜尋舞踏相關的資料。其中,1969年的攝影集《鎌鼬》給他很大的啟發。《鎌鼬》是戰後第一代現代攝影大師細江英公為土方巽拍攝的一系列平面演出,地點在土方的老家日本東北地區秋田縣,以家鄉的地景與人為幕,從土方巽即興甚或突發式的行動——例如田野間突然抱走孩子,迸裂出日常與異常相映的荒誕之美。
 
「同時間,我找到好幾齣以舞踏為主題且比較娛樂性質的作品,還有許多藝術家都在參考的舞踏歷史與資料庫,看了其中不少資訊,但有點失望。我想要更多重的連結和介入來重新凝視今時今日的舞踏。我的方式雖傻但很誠摯,就是去找土方巽的靈魂、訪問他,然後跟他合作。某方面來說,我當時不斷思考,我是不是可以創作一齣關於舞踏並足以稱為『娛樂之母』的表演。」
 
 
©Katja Illner
 
願意跟我合作一齣舞作嗎?
 
且不說跟辭世三十餘年的土方巽如何合作,光要「訪問他的靈魂」,一般人可能就雙手一攤了。行動派徐家輝則是做足功課,前往位於青森縣的恐山——日本三大靈場之一,請當地的巫女召喚逝者。
 
問到和土方巽之靈接上線的經驗,徐家輝說:「我非常緊張,我們未曾謀面,不知道他願不願意現身與我一會,不過,我們在臉書上有共同朋友。」於是,在召魂的一週前,他去了土方巽的墓前自我介紹。「召魂當天,他顯靈了,透過巫女開口,和我們交談。我激動不已,那是感覺很熟稔的會面,因為我研究他好一段時日,彷彿我早就認識他。結束時我很緊繃,也累壞了。」
 
對於這場跨國界也跨陰陽界的合作計畫,徐家輝跟日本舞者Neji Pijin也在揣摩該如何跟土方巽之靈共事,並邀請他來彩排,另外要考量請巫女召喚他十次左右的費用。「不過,我們和一位法師討論之後,決定應該模糊掉生者與死者的距離。六個多月期間,我們跟土方巽『見』了三次,在對話中尋求他的意見,並針對演出給我們一些提點。至此,針對該如何發展新作品,我們才有辦法採取更多行動。」
 
「若是無宗教信仰觀眾的批評,我不會放在心上。」提及是否有人會以宗教信仰來質疑《極黑之暗》,徐家輝答:「我覺得這個企劃牽連了很多面向——可以是依附和渴望、記憶和再現、死與生。我認為,觀眾能從幾個不同觀點來看這齣舞作。透過對生命的依戀、重新編設舞蹈、再造歷史的方式,接觸、處理鬼魂和幽靈這一塊我學了很多。」
 
永不歇息的反叛與流動
 
土方巽質疑西方舞蹈型態是否適合日本人的肢體為起點,加以當時二戰後對社會、認同、美學等各個層面的反思為養份,舞踏發展迄今已逾六十載,為當代三大新舞蹈流派之一。習慣收集大量資料再進一步篩檢消化的徐家輝,早在2012年軟機器計畫(SoftMachine)時便持續採訪各國舞踏手對舞踏的觀點和哲思。而他本身對舞踏的定義是「態度,一種反叛的態度,去重新觀看我們鮮少質問的現實。」
 
問及對亞洲現代舞發展趨勢的想法,他直言:「我不確定什麼會成為趨勢。我觀察到在亞洲有很多獨立藝術家充滿動能,用一種流動的姿態在與外界互動,去中心化的情形持續發生。我期待刺激的事情能從亞洲藝術家的機動性之中出現。我目前的研究正進入一個階段,是和亞洲薩滿舞蹈文化有關的實驗,這部份將會在八月十八日《極黑之暗》演出後呈現部分截至目前發展中的成果給觀眾。」
 
來《極黑之暗》感受土方巽之靈
 
《極黑之暗》結合了數位科技和超自然兩項彼此衝突的特質,在觀眾回饋之中,徐家輝印象最深刻是2017年維也納國際舞蹈節(ImPulsTanz Vienna International Dance Festival)有位老太太在演出後留下來等著和徐的團隊說話。「她告訴我們,她看見土方巽的鬼魂在台上跳舞了。我們都很吃驚,因為我們確實特別準備了一個段落是土方巽的獨舞。土方巽的魂魄同我們一起在台上起舞這件事,讓我非常高興。」
 
「我經常在思索後人類編舞的可能性——舞蹈是不是可以超越肉身上的限制和需求?」透過這部作品,徐家輝已從思索走到實行。
 
至於今年臺北藝術節的主題I (do not) Belong to You是否與《極黑之暗》契合,徐表示很喜歡這個主題,「它也蘊含了反叛的態度,關於我們如何去覺察飼育我們的社會準則和現實,並勇於提出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