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低頭審視自己的一身素,我「自慚形穢」地想,恐怕進不了這酷兒議會了吧。文宣上不是寫了嗎?「歡迎扮裝入場,華麗有理,浮誇無懼」,更何況,搭在旁邊的幾幅宣傳照,那可真叫做妖嬌無極限。
和六位主創者碰面相談,立即證實了我的這個臆測。沒有好好打扮的話,是有可能遭到阻攔的。
可我沒有料到的是,被拒於場外的人,也有好戲能看。可以自由光顧林靖雁(七転演劇部)所開設的便利商店,探一探苦瓜臉店員們的日常對話裡,藏存了什麼樣的生活疑難;也可以,跟蹤黃法宓(Miss Misery)的蹺家少女,看她如何邂逅一名性別撲朔的小個兒,而後一塊乘著古怪的坐騎,出征實現她們寧靜的「壯舉」;又或者,加入周能安(周能安暨眾等)的「少數性少數協會」抗議陣容,同仇敵愾╱同病相憐地緊盯場內直播,想辦法趁隙滲透其中。
假如你是完全能夠花枝招展的那種人,那麼恭喜,你大可不必像我輩「素人」這樣費心鑽漏,便可以堂堂正正入席,舒心做你的酷民代表(雖然,容我微微劇透——恐怕也舒心不了太久)。
開會或者開趴,傻傻分不清楚
這是「酷委會」升格為「酷兒部」的大日子。走過了艱辛的迢迢性平路,終於得以進入中央層級的議事殿堂,為源源挹注的資源分配用途。各大酷兒派系高調赴會,有型有款嘰哩呱啦,積極搶佔他人的耳朵和目光。
諸大山頭包括了,男身女心嬌滴滴的完美蜜桃委員會、一個願打(S)一個願挨(M)的皮繩委員會、相挺中老年同志的Sunset Boyz委員會、大方袒露鮮肉為眾人添菜的天菜幫、活在二次元世界裡癡迷cosplay的ACGL推廣委員會,當然也少不了,性少數慶典中永遠的吸睛焦點Drag Queen(變裝皇后)。
光是從司儀嗲得令人酥麻的「大會開始,music!」,就可以嗅出這場會議的不一般。酷兒們的議事過程,有美式音樂劇達人程鈺婷(臺北劇場實驗室)的華麗歌舞秀伺候;徐宏愷(陳家聲工作室)特有的微酸式對白貫串全場,引人發噱,又冷不防戳得你微微刺痛;陳侑汝(她的實驗室空間集)的麾下,則領有由鋼管舞者、踢踏舞者和鼓手組成的、用特殊方法管秩序的酷兒憲兵隊,外加乘坐電動輪椅四處鑽來竄去的神秘老伯阿忠,他們是場上奇觀裡的奇觀,也像幾縷幽魂,從歷史的遠方走來,逡巡不去。
當游擊隊成了正規軍
會議裡的一切乍看很歪,事實上可都是按照規矩來。創作發想的階段,偶然間翻到了從前國民大會的開會議程,讀出一個有趣發現:「不管你怎麼看喔,每一天都是一樣的,哪個組哪個委員報告、報告、報告,然後到最後都沒有結論,延議,永遠都是延議……我們就想,好,那就照這樣!」程鈺婷講話,跟她的歌舞秀一樣節奏明快、熱情激昂。
之所以跑去探國民大會的底,是因為這是個命題作戲。臺北藝術節策展人鄧富權出了個題是「Queer Night」加上「中山堂」,找來了六組團隊合力接受挑戰。他們的形色各異,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全都曾在臺北藝穗節中有過亮眼的表現。
特別從藝穗節裡揀才,是由於今年起臺北藝術三節(臺北兒藝節、臺北藝穗節、臺北藝術節)整併進了北藝中心,主事者希望幾個藝術節慶之間能開始有些能量的承接,此外,自然也有栽培新銳創作者的欲想。
被邀集的這夥人裡,有像黃法宓這種明顯熱衷性別與身體、從來就以酷兒做為創作繆思的;也有如周能安這樣的大直男,在「到底關我什麼事」的巨大疑惑中,花了好些力氣才摸索出適合自己的、介入這個議題的路徑。
到底都是藝穗出身、在城市裡各種怪奇空間打過克難游擊的,管它理所當然還是理所不然,在性別或創作光譜上都相隔遙遠的這麼一幫雜牌軍,既已打算聯手接招,那麼就來好好施展身手與能耐,說不定能成個鋼鐵陣容。
首要處理的是在中山堂裡發生Queer Night的正當理由。在翻查歷史的過程中,掌握到這裡曾是國民大會召開地的這條線索,於是有了打造酷兒會議的點子。定妥了全體同意的大結構,接下來就是各憑本事(或明渡或偷渡),置入自己一向在意的事。
_______才是正經事
林靖雁一如以往把目光投向了日常生活中的邊邊角角,不管是在類二二八的公園裡遇到的、娶妻生子年過半百以後才發現原來還有同志族群的老基友,或是在G*star夜店樓上的便利商店打工,疲於謀生、沒時間也沒錢跑趴的臭臉小gay,這些「根本沒有在同志抗爭運動裡的人,我想做的就是類似這樣的東西。」
視覺藝術出身的黃法宓,提起偶像「大衛鮑伊」眼睛就發亮,從青春期起就著迷於某些氣質接近的物事,後來才曉得那都是酷兒文化的一環。當討論到酷兒會議該有哪些與會代表的時候,她發現女同志竟然(一如往常地)被落掉了,回應這個缺席,她創造了如唐吉訶德般與周遭一切格格不入的角色,準備幹一番大事。
身為大直男,周能安坦言在處理酷兒議題時確有其限制。可同時,在性少數的環伺下、說什麼都會被貼上直男標籤的「邊緣化」窘境,刺激他創造了一個被主流酷兒排斥在外的抗議團體。常以宗教文化現象為靈感的他,這回提取的是某種新創教派的初始情懷,用傻氣的熱情領導「少數性少數」,疾呼「衣櫃之前,人人平等」。
曾以《愛神紅包場》辣奪藝穗大獎的程鈺婷,活脫脫是個主舞台型的人物,想當然爾負責編排場內的聲光大秀,把會議形式調理得聲色可餐,其內裡,則由擅長黑色幽默文本的徐宏愷來填。聽徐宏愷講話,有一種身在政治脫口秀裡的錯覺,如同他參與今年這屆「回桃看藝術節」,其中對公部門耍淘氣的種種作為(諸如「公部門海報設計大賽」,以及猜猜公共藝術、節慶活動耗資多少的「淘氣估價王」等),都是為了揭露其中「不可思議的理所當然」,他也把這樣的興趣塞進了這次的創作中。
眼見眾聲喧嘩,彈性超高的陳侑汝決定:「我就來個中性姿態的站姿吧。」先是在一旁默默觀察,待所有人都選定了位,再來思考還欠缺了什麼,可填補、串接其中。她所創造的角色於是帶有這樣的中間性,「憲兵們必須執行上面的指令,但還是可以選擇只是做做樣子,他們能讓場內的事件更緊湊或更淡化。」此外,他們制服底下的另一重身分(鋼管舞者、踢踏舞者、鼓手),也展現了一種既反轉又扣合(都具有某種反覆磨練出來的職能)的關係。
藝穗和酷兒都是,踰越才是真格的
什麼都可以發生,什麼都不奇怪,引燃危機的時候就安慰自己:「反正我們是藝穗團隊嘛!」踰越、保持曖昧、不斷地游離變異,這是藝穗的酷兒性。藝穗人來到了藝術節,相比於酷兒們進入了國家議會,其實是好類似的處境。
《但是又何Night》看起來極盡跳tone之能事,可創作者們的戰術成功的話,最終你會嗅到一股熟悉感。程鈺婷這麼描述:「當非主流的酷兒突然變成國家部會,他們帶起來的會議質感會非常非常不一樣,你會覺得,哇,新的紀元就要展開了,但是到後來卻發現,它所走的路數,還是跟所有公部門通通都一樣……」
說穿了這場奇妙的會議,只是借了酷兒的殼華麗登台,骨子裡想說的,依然貼近我們每個人的日常——從感覺「應該」怎麼穿、「想要」怎麼穿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