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不會跳舞,傑宏‧貝爾說你當然會—《GALA》
原文刊載於
art plus(Taiwan)no.45七月號
 
文/林人中(藝術家/策展人)





法國編舞家傑宏貝爾(Jérôme Bel)的新作《GALA》,五月於布魯塞爾藝術節(Kunsten Festival des Art)首演。《GALA》交織了他近年的創作脈絡,對於個人身體歷史與舞蹈,於美學乃至社會與政治間的關係探究。


©Herman Sorgeloos, Kaaitheater, KunstenFestivaldesArts, Brussels (Belgium, May 2015)

傑宏貝爾曾為幾名舞者打造同名舞作,如巴黎歌劇院(Ballet de l'Opéra de Paris)昔日屆退舞者《Véronique Doisneau》(2004)、碧娜鮑許的舞者,今該舞團(Tanztheater Wuppertal)總監《Lutz Förster》(2009)、前摩斯康寧漢舞團舞者《Cédric Andrieux》(2009)及曾訪台的《泰國製造》(Pichet Klunchun and Myself,2005)等。他讓這些特定舞者演繹自己,訴說自己的舞蹈生涯,譬如為什麼成為一名舞者、與特定編舞家的合作過程或他們某些深刻的劇場經驗等。除卻第四面牆的表演機制,一邊「在觀眾面前」講故事的同時,他亦讓這些特定舞者跳一些舞。他們的身體口述歷史及當下,展現特定編舞家訓練下的身體語彙,亦能僅僅是或坐或站的日常姿態在你面前。身體的個體性、舞者作為一種社會人物、舞者與編舞者的關係政治,在跳舞與不跳舞之間,通過傑宏貝爾的劇場歷歷在目。
 
對個體性身體的討論,亦實踐於他運用素人(amateur)跳舞的作品《The Show Must Go On》(2001),同時辯證至大眾文化與大眾的身體與高雅藝術關係。舞台前的DJ一首接一首放著流行音樂,讓素人們用身體與劇場空間元素「K歌」,如他們在David Bowie的「Let’s Dance」靜止不動,唯有唱到副歌「Let’s Dance/Let’s Sway」段落才盡情舞動,或是讓場燈全暗,播放Simon & Garfunkel的「Sound of Silence」,每當唱到「sound of Silence」時歌曲便被消音,如此玩弄歌詞的操作至曲目播畢等。另一種個人性身體的表現,是他受蘇黎世Hora劇場委託創作的《Disable Theatre》(2012)。他讓一群學習障礙症表演者,一一在舞台上自我介紹、隨音樂跳舞並談論對方的表演。這件作品切實引來道德爭議,可更切實地探觸了關於如何重思並定義「正常vs.非正常」與「藝術vs.消費」、「真實vs.再現」等一體兩面的弔詭,同時叩問,作為一名觀眾,你如何在藝術與日常生活中理解並經驗對身體/舞蹈的「美」的批判與價值。
 

(© Josefina Tommasi, Museo de Arte Moderno de Buenos Aires (Argentina, August 2015))

上述作品的問題意識與創作手段,交融呈現於《GALA》之中。一開場,便用了十多分鐘「純」投影數十張五花八門的劇場空間照片,有古希臘劇場遺跡、現代劇院乃至廟宇戲台等。他又設立了「司儀」這個角色,於投影片播畢後上台致詞,說「各位觀眾晚安,歡迎來到這間劇場,剛剛你看到的照片是別的劇場,有些是傑宏貝爾自己拍的,有些是網路上抓的」,接著她說出節目長度、唱名表演團隊清單等劇場開演詞。編舞家要觀眾再次意識自己在劇場並疏離地「看戲」。

「主戲」開始,場上擺著寫有動作指令的翻頁式立板,讓表演者執行。第一頁寫著「芭蕾」,一次一名表演者從右舞台進場走到台中央,作芭蕾轉圈動作,然後從左舞台出場。接著你看見各種身型、年齡、神態的專業舞者、素人(包含一名坐輪椅的表演者),用他們的自然身體輪流演繹指令。這過程開始讓觀眾直覺產生專業vs.非專業、跳得好vs.跳不好的印象並辨識表演者身體條件與能力的差異。但隨著一段段動作指令轉變,編舞家故意讓你建構的認知逐漸鬆動。譬如「華爾滋」一段的雙人組合下,你看見兩名舞者跳得「標準」、兩名素人跳得「不標準」,也看見一名舞者一名素人的組合反而是舞者跳得尷尬不協調。

因觀眾對舞蹈表演有約定俗成美的尺度,因此當看見「醜」、「跳錯」或「出糗」,觀眾便笑了。在此笑聲中,傑宏貝爾再次問:什麼是「會跳舞/跳得好」什麼是「不會跳舞/跳不好」?這項問題意識在「自選曲」一段達到高潮。每名表演者選一段音樂起舞,其他表演者必須在後面現場學其動作。一位奶奶在搖滾樂中晃動搖擺身體,無法「完美」地執行芭蕾與華爾茲的她,在此段中跳得十分自怡暢快,仿若這舞步為她專屬,其神態與韻律其他表演者無法「學得像」。如此往復,你看見每一組個人身體的「美」與存在,「差異」因而在此被消弭同時又被確立。整場演出結束在「自選曲」最後一首「New York, New York」,所有人歡樂地唱歌跳舞的情境中,他們宛若演繹著,跳舞/身體如何動,乃因著身體的本能與慾望,你當然會跳舞且是快樂地。

傑宏貝爾曾在《泰國製造》的舞台上自白,說他不太喜歡被稱作「編舞家」,因為他「不編舞(蹈動作)」。同時,與其說他作的是舞蹈,他更像把「劇場/舞蹈」當作一種方法及一座表現觀念的空間。觀念如何與觀眾對話及觀眾、藝術與藝術家之間的關係,比「跳舞」這件事更令他著迷。當我看完《GALA》,復又想起這番話,而這回,「跳舞」這件事本身最是令人著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