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家之魂》劇照(台南人劇團 提供)
文字|周伶芝(《一家之魂》戲劇顧問)
儘管朗貝爾在過往劇作中,常常強調語言的罪惡和暴力,並將觀眾帶往內在的糾結和狂暴。然而《一家之魂》的暴力卻是隱性的,取而代之的是含蓄的斷裂美感,荒謬喜感中的溫柔和詩意。透過一家兄弟姐妹的吃飯儀式,從備料、烹飪、進食、進酒到喝茶,這些看似再平常不過的家庭聚會步驟,卻是用以呼喚親人幽魂回返,無論是質疑、衝突,還是溝通和理解,都是為了要揭露秘密、重拾愛與聯繫的關鍵方法。
因此這個全白的超現實空間,可以勾引我們聯想再臺灣不過的居家裝潢,如何提煉到純粹為一個中介般、夢的空間。生活裡無所不在的日光燈管、白色的隔板和桌椅,乾淨但也冰冷,以及穿著平價時尚style的一家人,一如觀戲的你我這般平凡,卻都有著無法跨越、不被瞭解的秘密和孤獨。在一種憂愁的預感裡,既不確定死亡是否曾經到來,也不知道該如何捉緊死亡消逝後的蹤跡。

《一家之魂》劇照(台南人劇團 提供)
面對軟弱和記憶,昇起理解的愛
所以他們在聚會時寫詩、唸詩,煮眼淚湯,像童年時一樣一起跳舞,彷彿要彌補有人遠離時的缺憾和空白。但是在太緊湊的節奏中,也表現了他們恐怕從來不曾了解彼此。劇中經常安排莫名其妙的斷裂,或奇怪的空白與疏漏,就像幽靈在身旁而我們卻無法看見,卻仍感到一些默默影響的無以言喻。所以靠近靈魂的語言,詩,成為劇中的重點,和生死交戰的武器,以及為沈默製造自由的書寫空間。

《一家之魂》劇照(台南人劇團 提供)
這一為觀眾留白的聯想空間,在劇中隨處可見,每一個意象或隱喻,幾乎都其來有自,各有典故和根據。例如:各民族神話與童話裡皆有的兩兄弟的故事,作為人性的對照;象徵甲骨文、文字書寫的烏龜,之所以能維持世界的平衡,正因為牠是記載歷史和故事之書的象徵。而「撐住世界之牆的女孩」,則是朗貝爾在他閱讀《牡丹亭》和《聊齋》後,對於鬼魂能住在牆裡的印象的延伸。不過,這些並沒有在劇中明說的挪用,到了劇場裡已有它另外承載的符號和意義。以劇場的想像具體呈現「看不見」的事物。正如日本能劇,同樣以鬼劇的形式,述說塵世的歷史。

《一家之魂》劇照(台南人劇團 提供)
有趣的是,朗貝爾本人並沒有宗教信仰,他對鬼文化的認知,是到了亞洲國家後才正式開啟。他驚訝於中國人會在飯桌上為不能回家吃飯的人,留一副碗筷,他也著迷於泰國人儘管正在開車,仍會鬆開方向盤上的手,對大樹公虔誠地敬拜。雖然在亞洲各國遊歷近二十年過去,他依舊不相信鬼,但他尊敬這一切的信仰,因為他也認為,若有神靈,那麼就存在於一花一草之中,而非高高在上的上帝。
在與朗貝爾工作、討論東方鬼文化時,我認為,要避免怪力亂神的異國情調,就必須將焦點放在人心的執念,以及對於鬼魂的尊重,正是一種對於傷痛記憶的珍重。而朗貝爾的劇本,便是從一個家庭面對父母和祖輩鬼魂的故事,去隱喻戰爭歷史中的分裂和苦難。於是我們可以從「鬼魂回家」述說的故事,去聯想到每個人的家族記憶裡或多或少的離散。談鬼的劇場,不在鬼多可怕,而是如何面對內心的恐懼、憤恨、執著、悲傷和軟弱,同時也重新昇起隱沒的溫柔、喜悅和愛。詩的語言帶我們想像不可能的隱喻,鬼的形式帶我們理解「看不見」的存在,和生命、記憶、歷史的關係,如何從死得到生的力量。這是《一家之魂》想和觀眾一同跳的語言之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