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載於《蔣公的面子》節目單
撰文|溫方伊(《蔣公的面子》編劇)
 
劇評起碼有一半是別人的,而劇本是自己的。如果一個劇本沒有作者自身的投射,那麼這個劇本定是沒有靈魂的。還有什麼比借他人之口肆無忌憚地表達自己更爽快呢?不需要折磨親朋,也無需承擔被下定義的壓力。

「戲劇就是把人的靈魂放在火上烤。」

這句呂效平老師的「名言」,我們學生私下裡不知道調侃了多少遍。《蔣公的面子》是我的「學年論文」,故事是南京大學老教授中流傳的傳說。這個題目可以說是非常符合「烤靈精神」。幾個教授為去不去吃飯而爭論不休,簡簡單單,不靠情節、不靠動作,只能靠「烤靈魂」了。「烤靈魂」需要多少時間?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作為一個學習過舞臺劇寫作的學生,拿到一個題目時,第一反應不是主題立意、情節、人物,而是「天!怎麼湊出兩萬字來!」真是有辱師門。為了湊出一個半小時以上的戲,我只能大量閱讀各種有關民國知識界的回憶錄和文獻,反反覆覆地看《藝術》、《禁閉》和《哥本哈根》。我甚至半為了結局的方便、半為了湊字提出了戲劇分兩個時空的想法,誰知呂老師竟同意了。不過湊字還是後話,烤靈魂急需的是「可燃物」。「贊同派」的「可燃物」好找,就是名聲。「中間派」的也早就定了,是美食,可真不好找。我本不是一個會吃的人,雖然採購也講究好米、好肉、好茶葉,可吃喝起來怕是饕客會大罵我「暴殄天物」。不知哪天翻到一篇文人談「火腿」的文章,靈光一閃。「火腿」非常合適。說它貴,也不貴,教授戰前肯定吃得起;說它講究,又十分講究,從材料到做法都講究得很;說它難得,真難得,據說戰時金華火腿數量銳減;說它好吃,真難說,不是南方的吃客很難理解南方人對火腿的熱情。最後敲定了:火腿燒豆腐!越是家常的菜名越不易露怯。

「反對派」的「可燃物」是最難找的。什麼東西能與政治立場相抗衡呢?親情?友情?愛情?還是某天看到一份關於抗戰時書籍古董損失的記錄才想到的—書!書是文人的身家性命。燒書、撕書、把有文字的紙踩在腳下,對他們來說都是對文化的大不敬。是的,「書情」,屬於文人的癡情,帶著智識的傲氣,傻得可笑,卻充滿詩意。

這就是屬於三個文人的可燃物。他們的靈魂就這樣理所應當地被烤了。

時任道的傲氣在骨裡,夏小山的傲氣在心裡,卞從周的傲氣在肚裡。

在我看來,「面子」是人之為人的必要因素。尊嚴也好、虛榮也罷,這是人自覺高於其他生靈的地方。對於文人,我更喜歡「傲氣」這個詞。由於「傲氣」,他們尤其放不下「面子」。

時任道是外露的,鋼筋鐵骨,傷人傷己;夏小山是內斂的,看似友善溫和,實則冷眼旁觀;卞從周是包容的,大肚能容,也以「大肚」為傲。

其實在寫這三個人物的時候,心裡只有模糊的形象。似乎我也隨著劇本的推進在一點一點瞭解他們。「劇終」後,重閱一遍,他們的形象才如在目前。知識份子都是有「傲氣」的,這種「傲氣」是落魄的士紳階層的遺影,是旁觀者的清醒。因此,民國時期的知識份子又是自卑的,畢竟士紳階層終究落魄了,書生的無用較之八股時代更甚。而時代變化之快,思潮湧動之頻,又令這些旁觀者們再難「清醒」。

時任道要引進德先生與賽先生,要肩負時代的道義,可他偏偏只是一個窮儒。人窮志高,易憤世嫉俗。

夏小山要潔身自好,要吃喝玩樂。他看透世事,不免有悲觀主義者的及時行樂之態。他看透人情,不免任性而動,不近人情。

卞從周要推動進步,要實際的好處。他相信文人是政府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卻也深知,政治的渾水已將自己浸染得不那麼乾淨。

時任道說:「我研究了半輩子《史記》,仍看不清今日之亂象。」夏小山說:「國事已不可問,我輩且打麻將。」卞從周說:「做一物質上的乞丐,精神上的貴族。」三人都有自己的處世之道,都固執地堅持自己的立場,可不約而同地表現出對現狀之不可把握的迷茫。社會將走向何方?我們也為此迷惘著。理論再自信,也敵不過現實的分毫偏離。這三個抬頭挺胸、自信滿滿的文人,處在社會的森林中,也變得「謙虛」了。

「謙虛」歸「謙虛」,「面子」還是要的。可憐時過境遷,相對於風刀霜劍之利,面皮終究還是太薄了。

「你說的對,我是不會懂的。我真不懂,人為什麼這樣苦呀?苦得這麼深,苦得這麼沒有代價。」

夏衍是個知識份子,他的劇寫得最好的也是知識份子。《芳草天涯》裡孟小雲對尚志恢說的話,是那個時期知識份子整體的思想寫照。那是一個「叫苦」的時代,「苦悶」、「苦痛」滿紙,如今再沒知識份子敢像那時一樣為自己叫苦了。

如今的觀眾也越來越難為一個「叫苦」的人感動了。看電視上那些苦情戲,最能賺眼淚的人都是最不會「叫苦」的人,他們都是苦得黃連似的,還微笑著溫柔地說:「我不苦。」

因此《蔣公的面子》要寫成喜劇。三個中年漢子兩個小時在臺上為了一頓飯哭哭啼啼、聲嘶力竭地喊自己的苦痛,未免太矯情。呂老師說喜劇是做出人尷尬的狀態。尷尬是什麼?是走在馬路上突然發現走錯了,又不好意思在人群中折回的踟躕;是答應某事後又想反悔時的糾結;是做錯事後百般掩藏卻被發現時的窘迫;是幾個老友突然找不到話題時短暫的沉默;是發出不合時宜的笑聲後接觸到他人的目光。把自身的尷尬感受投進劇本、轉移到了別人身上,這個過程是很愉快的,因為尷尬總是對於「自身」來說不那麼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