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父同母同溫層《家庭浪漫》:
姊弟劇場人共同建構的家庭立體聲


文/劉芷妤

「小時候覺得,全家四人,爸爸媽媽姊姊弟弟,在下大雨的車子裡往目的地前進,不管遠或近或要去哪裡,就覺得好安全好幸福。」

《家庭浪漫》主創洪千涵、洪唯堯姐弟,對家庭的定義非常簡單,也極具畫面感。這樣的畫面與簡單的情懷,卻在姊姊大四、弟弟大一時,因為爸爸在三個月內罹癌驟逝,而突然轉向了新的軌道。

「每個浪漫故事背後都有一個However。」說起這個聽來帶著溫馨暖色調的劇名,千涵與唯堯姐弟卻偏要用這樣一個略帶驚悚與顛覆的角度切入:「但是。」

郎才與女貌結婚了,但是⋯⋯

王子公主成為國王王后,生下小王子與小公主了,但是⋯⋯

你以為他們一輩子幸福快樂了,但是⋯⋯

我們一家四口在外面下大雨的車子裡往目的地前進,但是⋯⋯

《家庭浪漫》,揭開的「但是」後面那些點點點,告訴觀眾:浪漫的幻想,經常是從不滿足與現實缺口中萌發。



其實,只是希望爸爸還在世界的某個地方

如同每一次提到《家庭浪漫》的創作源起,他們總要再認真解釋一次出自弗洛依德的「家庭浪漫神經病學」:若家庭無法滿足孩子的期望,他們會幻想自己真正的父母其實是國王或皇后,終將來搭救自己。

「在幼年、青少年時期的孩子不滿足原生家庭的現狀,就可能會引發浪漫幻想,比如說:噢!也許我的爸爸是個有錢的國王,有天就會來接走我了,我其實是個公主⋯⋯我是沒有這種幻想過啦!」身為姊姊的千涵連忙解釋。「不過我們都覺得這個說法很有趣,進而更確定主題就是從我們自身家庭出發。」

而父親過世後,唯堯有一回與姊姊分享他的家庭幻想:也許爸爸沒有過世,因為他是台商,所以其實在當間諜或者做臥底之類的,因為工作需要,爸爸必須用死亡來消除他的台灣身分,然後才有辦法在對岸完成他的工作,其實他沒有離開,他只是不能讓家人知道自己還活著。

只要能讓父親還活著,他們願意用任何方式來圓這個謊——或者說,圓這個夢。

這個悲傷的幻想,讓姊弟倆開始想像《家庭浪漫》的架構與概念。

如果在除夕,十人桌上的三個人

他們讓自家的故事成為一個線索,讓最能表現圓滿家庭的除夕夜畫面,對照他們的「家庭浪漫」想像,成為一個充滿隱喻的開端:媽媽後來都不煮了,說出去吃比較熱鬧,跟著流行也去餐廳飯店裡吃年夜飯,背景音樂是過年經典老歌穿插K-Pop,偶爾還會穿插魔術表演。因為只能訂十人一桌的合菜,所以他們這桌:媽媽、姊姊、弟弟、阿公,加上外籍看護安娜,五個人吃著十人份的晚餐。缺席的人太多,待補足的「家庭浪漫神經病」也滿得幾乎讓姐弟倆忙不過來。

「其實我們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因為這樣生魚片變得很多,我們姊弟倆尤其愛吃鮭魚。」

《家庭浪漫》的節目介紹裡,在一個簡單的台灣家庭過年情景描述後,用一種淡然的口吻,帶出「鮭魚」這個意象,或許正希望以其溯溪洄游的特性,以及成為生魚片的荒謬感,點出《家庭浪漫》這個作品的企圖。

關於十人桌坐著五個人這回事,今年,變成三個人了。阿公過世後,安娜也沒有再出現在這桌上的必要。媽媽姊姊弟弟,面對更空曠的團圓大桌上該在而不在的親人們,像是面對遠方再也到不了的山丘,大聲呼喊,企圖創造回應一般的回音——到底什麼是屬於這家人的家庭浪漫?是要找出家中缺少的人,然後填滿這些空位?還是創造一桌美好的、完美的家庭成員?主創姊弟認為,家庭浪漫的重點就在「幻想」,如同小孩幻想父母是國王皇后一樣,而那樣的幻想並不完全表示現實是悲傷的。「如果你問我們的作品調性,我認為在創作中,我們不斷的在建構幻想,其實十分的溫暖。」

家庭幻想,是在別人眼裡,或者自己心中?

無獨有偶,在日本也有以「Family Romance 浪漫家庭」為名的家人朋友出租服務,而且盛行已久,甚至已經有其他好幾個競業同行,表示這行業的高度需求可不是幻想出來的。旗下可達數百位員工,可以在重要時刻扮演不同親疏關係的家人,好填滿必須放在社會規格下、別人凝視中的重要場合。

千涵與唯堯也曾討論過,雇用家人的這個行動,到底是家人的功能性重要?還是表演給自已以外的人看比較重要?又或者是彌補生命中的缺憾,比較重要?

後來,他們得到的結論是:出租家人是非常有目的性的,就是要「做給別人看」,它同時有著很明確的目標,原來我們需要被社會上和生活周遭的「觀眾」所認同。於是用自身私密的故事穿針引線,將這些熟悉與陌生編織在一起,放在公開場合供人參觀或參與。

這樣的行業興起,或許就是在傳達:生命中就是會有很多的無奈,說不清楚,被社會的框架和大眾的眼光看著。多數人無法抵抗它,也無法改變它,「那就下有對策,跟你玩囉!」

在這樣一個從私密經驗出發,探討多數人都曾有過的心理狀態的劇場作品中,分別是「明日和合製作所」核心創作者的洪千涵,與「進港浪製作」核心成員的洪唯堯,首次以姐弟身分合作,甚至邀來親生母親參與演出,這樣的身份碰撞,是否會讓他們思考,這個創作究竟該以「兩個藝術家」或者是「姐弟」的身分優先呢?

相差三歲的記憶立體聲

初期討論、尚未設定明確主題時,他們有一天聊到小時候的事,突然發現,相差三歲的兩姐弟,就像雙音軌並置的立體聲,從零點五秒的差異性,讓左右耳架構出空間感——他們對童年時的記憶與畫面,也因為差距三歲而意外架構出立體感,各自有不同的記憶點與觀點,而在多年後想要還原現實時,便也會製造出另外一種不同的「家庭浪漫」。

千涵、唯堯這對姐弟更自嘲,這次的合作是「世界上最小的同父同母同溫層跨人合作」,因為他們成長背景一樣,藝術養成也類似,甚至邀來母親演出他們共同的家庭記憶,所以創作過程是順利的,卻又順利到讓他們也常常懷疑自己會不會陷入自溺,所以需要觀眾的眼睛一起審視。

「我們一起討論家裡的事物,也一起面對,甚至邀請母親一起參與演出,其實需要很大的勇氣和誠實,如果演出完感情沒有破裂,應該會是往好的方向前進吧 。」

不僅拉近自己的母親,來劇中「演他們的母親」,主創姐弟倆更吸納了心理治療法中「家庭排列」的概念,讓現場的觀眾也參與其中,成為曾經的家人、一日出租情人、或者共同書寫浪漫情節的旁觀者,屆時,入場的觀眾都可能成為劇中的一份子。

現實中的家庭與幻想中的家人,或許不完全是鏡裡鏡外,更像是彼此反覆折射的鏡面,企圖模擬出一幅沒有缺憾的家族星盤。千涵、唯堯這對姐弟藝術家的「最小跨人合作」,同時也是他們「最浪漫的共業」,期待以原生家庭的故事出發,卻能藉由「家庭浪漫精神病」的折射,與各時期的台灣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