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pg)
《共同境地》劇照|Thomas Aurin
撰文|温思妮
南斯拉夫,這個對我們來說遙遠又陌生的名字,我們只知道它發生了慘絕人寰的內戰,但詭譎之處在於這場戰爭在結束之後就鮮少被討論,彷彿翻過了一頁,人們已經忘記傷痛勇敢向前了。但戰爭其實從來沒有結束,它只是從街上轉移到人的腦袋裡了。《共同境地》便是一齣在講南斯拉夫內戰的戲,但它要討論的並不是戰爭的成因,而是戰爭當時到底是怎樣的情況。
「我兩週沒洗澡,因為浴室的窗戶在狙擊手的射擊範圍內。」
這得從一趟旅程說起:以色列籍猶太裔的女導演雅葉.洛能(Yael Ronen)帶著五位現居柏林前南斯拉夫移民的第二代、一位德國和一位以色列演員一起到回波士尼亞旅行。凡尼莎(Vernesa Berbo)是其中唯一一位切身經歷戰爭的,她出生於普里波耶(現塞爾維亞境內),在塞拉耶佛就讀表演,南斯拉夫內戰剛爆發時,她認為無論如何,她都會永遠待在那座城市;但很快的,波士尼亞公投宣布獨立,塞爾維亞向波斯尼亞開戰。「我兩週沒洗澡,因為浴室的窗戶在狙擊手的射擊範圍內。」於是她決定逃向柏林。「我以為這一切我都已經梳理好了,但是當我們開始排練,許多記憶又突然湧現,那些長期饑餓的人的臉、無數死掉的孩子們…我常常陷入一種『失語』的狀態。」
「九十年代時我並不在那裏,我在安全的地方」
亞歷克斯(Aleksandar Radenković)同樣在排練中經歷了情感難以負荷的狀態:「九十年代時我並不在那裏,我在安全的地方,我在德國。我的家族被炸毀時,我人在南非參加觀光團。」當他們的旅程拜訪為戰時遭受性侵婦女發聲的組織創辦人芭琪拉時,身為塞爾維亞裔的亞歷克斯深受內疚折磨「我羨慕德揚(Dejan Bućin),為什麼他也是塞爾維亞裔,卻因為在幫大家翻譯,所以好像不關他的事?為什麼我要覺得關我的事?為什麼我覺得大家都突然針對我,奇怪的是我覺得自己被拋棄了。我什麼時候變成這場戰爭的一方?但我確實感覺到深刻的愧疚感。」
不在場的人要如何消化這種不由自主的羞愧和仇視,以及仇視以後所帶來的羞愧?
「我內心交戰著,一部分想要逃開,另一部分想要擁抱她。」
雅思米娜(Jasmina Musić)和瑪黛亞(Mateja Meded)在真實生活中面臨了最戲劇性的衝突:她們在一場演員徵選中相遇,她們年齡相仿、老家都是普里耶多爾、成長過程中都因為這場戰爭失去了父親、她們的家人都在年幼時期帶她們逃離巴爾幹半島──然而其中一位的父親是歐馬爾斯卡集中營的受難者,另一位的父親則是同一個集中營的管理員。雅思米娜:「我內心交戰著,一部分想要逃開,另一部分想要擁抱她。我感覺自己與她緊緊相扣著,感覺到那些讓她夜不成眠的憂愁與傷痛。我希望我能告訴她,無論她父親做了什麼都不是她的錯。但同時,我內心另一個聲音告訴我:『別相信敵人,別相信塞爾維亞人。』這個念頭讓我感到羞愧,卻又揮之不去。」
.jpg)
《共同境地》劇照|Esra Rotthoff
真相,不會只有一個
《共同境地》意圖透過不斷地轉換各種敘事觀點,傳達「事情遠比我們所能想像的複雜許多」:加害者和被害者、朋友和敵人的界線變得模糊不明。臺灣當前正在呼籲的轉型正義,旨在釐清真相、增進和解,然而真相不會只有一個,真相往往是以複數的形式存在,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地被遺忘、被再度記憶、被揀選和改寫,如同德揚在聆聽芭琪拉自己受性侵的經歷時,卻思考著她日復一日重述的獨白,其中到底有多少真實性,有多少記憶被改變、顛倒或是扭曲。
紀錄式劇場提供了一個既真實又虛構的框架,讓這些「真相們」透過不同的角度與詮釋,打造對話與反思的空間。在南非有著「真相與和解委員會」,將種族隔離時期的真相一一揭露,2014年臺北藝術節的《烏布王》便基於被害者與加害者的證詞,透過烏布王這個戲謔的角色,把幽暗的歷史搬上舞台;2016年的《共同境地》將戰火底下的個人生命經驗於劇場中再現,拼湊出已逝的南斯拉夫。回到臺灣這片土地,我們又能如何打造一個對話空間,讓這些「歷史課本沒有告訴我們的事」浮現於人們面前,了解這片土地歷經過的痕跡,進而讓不同的族群聆聽、理解彼此?
.jpg)
《共同境地》劇照|Thomas Aurin
巴爾幹半島之外的視角
然而《共同境地》卻完全不是一個調性沉重的戲,事實上它非常幽默諷刺節奏輕快。德裔的尼爾斯(Niels Borman)和以色列裔的歐莉特(Orit Nahmias)分別以同性戀無政府主義者和衝突治療師的身分加入這個團隊,他們反映了巴爾幹半島之外的視角,帶著透過媒體形塑的刻板印象和一知半解;同時也代表著「無辜/無知」的觀眾,在「無意」觸碰別人傷口的同時顯示了自身的愚蠢可笑,也讓觀眾暫時從戰爭的絕對殘酷和壓迫感中解脫。尼爾斯說在劇中說:「你們的戰爭對一個德國人來說實在是太混亂又太沒有系統了!」或是「歐洲的土地上又有集中營了……我們再也不是唯一邪惡的化身了,因此我們要對這場戰爭永遠心懷感激。」
《共同境地》能在德國橫掃重大獎項,如入選2015年戲劇盛會(Theatertreffen)和慕海姆戲劇節(Mülheimer Theatertage)觀眾票選獎,因為它非常的不「德國」。導演洛能在劇中大開各種政治不正確的玩笑,為的不僅是好笑,而是擺脫德國戲劇傳統上理性距離,以一種更直接、更私人的方式呈現和反映人內心真實的想法,也挑動觀眾的真實情緒。電腦遊戲《屬於我的戰爭》(This war of mine)背景同樣是波士尼亞戰爭中的塞拉耶佛圍城戰,在遊戲裡看不到任何的英雄和罪犯,玩家所扮演的是那群瀕臨餓死受困城中的人民。對他們來說,戰爭的結果誰贏並不重要,如何在戰爭結束前活下來,才是屬於我們的戰爭。在《共同境地》裡,我們同樣看不到大歷史,看不到掌握權力與發動戰爭的人,看不到明確的是非善惡,而是透過非常個人的角度,在笑聲、淚水、激辯與擁抱中建構脆弱的common ground。